用粵劇說好香港故事 羅家英、汪明荃:保留特色才是生路
2024年3月6日

撰文:李潤茵 本刊記者、鄧傳鏘 本刊總編輯

如何挽留逐漸逝去的「香港」?有人認為答案早已藏在100元鈔票上(新鈔印有《帝女花》圖案)。粵劇起源於嶺南地區,歷史因緣際會下,在香港靈根自植。剛卸任八和會館主席的汪明荃,與丈夫、粵劇大老倌羅家英向來將傳承視為己任,二人夫妻檔接受本刊訪問時,坦言「中港融合」勢不可當,憂慮十年後「港式粵劇」將徹底消失,呼籲各界保育本地獨有傳統特色。


一人一票直選下,能夠連任三屆,當足20年主席,全香港相信只得「阿姐」汪明荃做到!

汪阿姐是家傳戶曉的人物,普遍觀眾因幕前演出認識她,實際上她在幕後推動粵劇亦不遺餘力。她是八和會館第一位女主席,也是任期最長的一位。

去年,該組織理事會換屆,汪明荃宣布不參選,表示不會不捨得;事實上,即使她離開要職,依舊會為本地粵劇界發聲。

八和是怎樣的組織呢?簡單而言,就是「一個很窮的工會」,阿姐不假思索地形容。殖民時代,港英政府不重視中國戲曲,該行會無法獲得資助,組織內部亦散漫,辦公室僅用作打牌,所以粵劇界長期處於弱勢,青黃不接情況嚴峻,當年幾近步向式微;

回歸後,特區政府規劃西九文化區,儘管一波三折,阿姐還是成功爭取「戲曲中心」。其後,十四五規劃支持香港發展「中外文化藝術交流中心」,粵劇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,按理應得到國家祝福,而且新冠疫情期間,粵劇界也是本地藝術團體中,最先取得港府補貼的。

只有局內人清楚自身困境——「愈來愈多內地演員佔據香港舞台。先不論做戲方面,單是在交際應酬上,本地年輕演員已經及不上他們,對方很懂得抓緊機會。」羅家英斷言:「十年後,當戲行老倌、花旦都老了,香港就會輸光!」

「港劇」恐變樣板戲

羅家英是香港粵劇界資深老倌,八歲開始受訓於父親羅家權、伯父羅家樹及叔父羅家會,並先後拜在粉菊花、呂國銓、劉洵及李萬春門下。

早於小學二年級,家英哥已經踏台板,起初由堂旦演起,再擢升至文武生;後來,眼見香港缺乏粵劇新作,遂涉足參與劇本編寫。訪問當天,他原本便計劃寫劇本,結果被阿姐「吩咐」跟記者細說從頭,「他說的(粵劇淵源歷史),我不懂說啊!」阿姐幽默地表示。

在粵劇界內,兩人角色的確不同,阿姐屬半途出家,儘管都有參與演出,更多心力是投放行政管理,功勞在推動現代化改革,家英哥則是「紅褲子」出身,自幼浸淫在粵劇世家,對戲行傳統瞭如指掌,文化造詣相當深厚。

家英哥認為,香港粵劇將來勢必趨向「粵港合作」,惟同時直言「不要合作更加好!」皆因內地勢力足以輾壓香港,「他們入來『融合』我們,即是將我們『融化』。一旦他們掌握到香港觀眾,也會改變本地演出的特色。」

危言聳聽嗎?事實勝於雄辯,目前內地劇團來港演出,已經是排演內地戲。

「接下來十年,要視乎本地粵劇能否保留獨有特色,如果內地幕後人員沒有來港,仍可沿襲香港那套方式,否則若內地幹部強勢搶佔市場,等於是將廣東粵劇搬來香港,香港粵劇將會名存實亡。」

同樣是廣東大戲,何必分得那麼細?非也!粵劇確實存在「一曲兩制」。舉例《六國大封相》,劇情簡單明暸,保留許多表演程式,惟在國內曾一度失傳要來香港取經。

「本來我們上完梁惠王,才讓六個王出場,他們(國內)不是,六個王過完場才上梁惠王」,家英哥無奈表示:「官位不正、台位不對」。

阿姐補充,傳統粵劇有一項名為「觀音十八變」的技藝,原意由一位演員完成,以顯示觀音法力無邊,非常考驗演員的功架,豈料一過關就法力失靈,皆因國內索性起用十八位花旦變法,「除非是籌款騷卡士,否則這樣演繹是變質」。

追根溯源,中國戲曲芸芸360個劇種,粵劇作為地方劇種,「粵」所指是兩廣(廣東和廣西)及兩個特區(香港跟澳門),早在乾隆年間漸成雛型,同治年間開始始盛行,甚至到清末時代,隨着廣東華工出國而輸出海外。既然本是同根生,何解會演變成河水井水?

「香港粵劇最大特色是能保留傳統,那些傳統在中國,文革時已遭破壞,但香港即使在日佔時期,也從未間斷。」阿姐解釋,原因是「新界鄉村仍維持神功戲」。

回顧歷史,粵劇界爆「中港矛盾」非今時今日,過往觸發點正是神功戲,因內地班到港演出危及本地班。由於社會經濟情況不同,內地演員酬金較低,香港戲班處於不對等競爭。恰逢阿姐首次擔任八和主席(1992年至1997年),她率隊上新華社「講數」,成功捍衛本地同工的飯碗。

什麼傳統值得保留呢?背後就牽涉體制問題。家英哥指出,兩地粵劇最大分別是,內地實行導演制度,香港則由演員主導。「香港沒受過戲改洗禮,相反國內受蘇聯影響,將粵劇變成劇團,由官方領導。在這樣的劇團內,演員只是(扯線)『公仔』,導演權力凌駕一切。」

兩制差異最直接結果,就是內地粵劇比較規範,演員受樣板戲訓練,所以「基本功很好,但是不會演戲」;香港粵劇呢?比較有個人風格,視乎演員的經驗及體會。

家英哥憶述,清末受弋陽腔、崑腔影響,早期粵劇其實很粗糙,日本侵華前,開始湧現粵劇名伶,遂有1930年代「薛(覺先)馬(師曾)爭雄」,「我們這代伶人便是接受民國時期老倌的表演法」。

隨着「頂流」老倌戰後定居港澳,加上電影業開始蓬勃,很多名伶走去拍電影,粵劇進一步吸收現實主義,「白雪仙、任劍輝、新馬仔、何非凡、梁醒波等,這批人都受到五六十年代電影影響」。

汪明荃強調,香港粵劇演員最大特色是「自然」,面部表情較細膩,也有內心層次,不會流於形式。粵劇講究「四功五法」,即「唱做唸打」(唱腔、做手、唸白及武打)及「手眼身法步」(手勢、眼神、身段、步法及綜合技法),演員都是「台上一分鐘、台下十年功」。

「我們稱『動靜動、靜動靜』,起初演戲也不懂,所以演《遊園驚夢》都很多動作,但其實重點不在動作,感情才是最重要。因為人的很多變化,終究是七情六慾。」家英哥表示,好演員能創造角色、表演方法,最高境界是讓觀眾忘我,「那是演員功架,導演都教不到!」

「經過戲改後,中國戲曲變成怎樣啊?導演教馬連良(曾演《海瑞罷官》的京劇大師)怎樣上樓梯,幸好梅蘭芳死得早,否則會被氣死。」

借「創新」搲資助

目前,內地粵劇流行聘用話劇導演,有些改動存在誤解,家英哥以《六國大封相》為例子解釋,安排梁惠王先出場坐着,再讓其他王過場,原意是為在舞台上,營造電影的鏡頭感,可惜內地導演未領悟到,反為愈來愈多「創新」。

阿姐舉例《帝女花》,「以前行九級樓梯,觀眾會數着你走了多少步,現在真是製造九級樓梯出來!」她批評,這些「創新」只是包裝,作為掩飾「基本功不夠扎實」的藉口。

另還有一種「創新」叫「政府撥款」。汪明荃熟悉官僚思維,「有時候就是要你『創新』,即新劇本或新演員,局方才會願意撥款。問題是很多時候,那些劇本是不值得支持,現在只要改頭換面,又可以問政府拿錢」,她質疑存在資源錯配。

如何衡量值不值呢?儘管藝術是主觀,藝術性其實有標準。以劇本為例,已屬於文學,有學術性,家英哥提出一個參考方法——創新後的「新」可以做多少場?(市場能夠驗證)「為什麼《帝女花》能唱足五六十年、唱到現在都是《胡不歸》?經典需要時間沈澱,而且會不斷傳頌,並非做完一場就沒有。」

事實上,粵劇歷史過百年,但唐滌生筆下膾炙人口的「四大名劇」,《帝女花》、《紫釵記》、《牡丹亭驚夢》及《再世紅梅記》,實情面世距今僅大半世紀,而且全部是改編崑曲。目前,家英哥正在煩惱寫新戲《大鼻子情聖》,也是改編自法國經典劇本 。

「噱頭」扼殺藝術

粵劇鬧劇荒並非新事。阿姐千辛萬苦爭取「西九戲曲中心」,除為演出場地外,本來就是憧憬政府能夠牽頭,集中資源投入製作一些大規模、高水平、可代表香港,並且既能長期演出,同時可用來對外交流的當代粵劇。

「我一直希望每年有一兩部大戲由西九主辦,像外國《歌聲魅影》(The Phantom of the Opera)都是政府行為,否則本地私人劇團沒錢、沒資源,本身生存都艱難。」

兩夫婦是福陞粵劇團班主,對苦況清楚不過,坦言營運多年,僅維持收支平衡,而且要身兼多職,包括應酬人們買票、包場及找贊助等,「講到聲沙都未開台!」

豈料事與願違,西九場地由專用變多用途外,連收費水平都高昂,即使中型劇團都難以負擔,阿姐一直耿耿於懷,還有「戲曲中心」缺乏真正認識粵劇的「藝術總監」。

多年訴求石沉大海,政府始終未有答應,詎料「原來《大狀王》都是西九主辦,但音樂劇根本不是我們傳統,既然要當中外文化藝術交流中心,為什麼不給粵劇機會?」

家英哥則有感而發:「如果粵劇由藝術性來傳承,還會更有生命力;如果是噱頭、搵錢就沒有生命力,那麼多摒棄傳統的創新是沒有生命力的。」

——原文見3月號《信報財經月刊》